[人生]叔叔

“每个女孩小时候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白雪公主，最后她却变成了黑乌鸦。”

很多年以前看的一部电影“被嫌弃的松子不幸的一生”中的这句台词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女主人公一生都在寻找爱，希望自己能够像童话中的公主那样迎来幸福的圆满结局，却不曾料到最后沦落到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异乡。她老迈肮脏臃肿，躺在草地上，仰望夜空，寂寞空虚，结束了不堪的人生。

那天和父亲一起去探望从医院手术归来的叔叔时，我的脑海里顿时跳出了这部电影和那句台词。当然从外表来说叔叔和公主这类完全扯不上半点关系，他也没有堕落到松子那般绝望的境地，然而依然是称得上遗憾的人生。

叔叔的为人我向来是不喜的。他上过山，做过半吊子的买卖，有段时间不务正业地沉溺于赌博，啃老啃到中年，突然洗心革面跑去开残疾车——这可能是他这几十年间最勤劳的一段日子——不久因为市区禁了这行当，他又恢复了好吃懒做的本性，继续啃老，在家混吃等死。直到今日，年届六十，混成了一个糟老头子，靠的老人也去了，他倒不担心生活了，因为靠着低保靠着动迁款，他依然可以做到衣食无忧。

只是虽说叔叔的后半生并无生计问题，但孤单却是与日俱增。我每看见他一次，便觉得那寂寞又多了一分，逢年过节更是如此。

他喜欢来我家待着，更喜欢我们去他家做客。但凡去探望他，他必定是要将家中所有好吃的好用的全都翻腾出来，恨不得变出几十道菜来招待客人，唯恐人不留下来吃饭。

叔叔总说你们再多玩一会儿吧。

我知道我们走后他又将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从早到晚无所事事，只能看电视打发时间。

肺癌复发，叔叔去医院做微创手术。

父亲说他真是越老越怪了，在病房里和医生护士纠缠不清，用上海话说就是很作，作天作地的。

我想他那么作可能也是因为寂寞吧。

夏天休假在家时，看电视打发时间。有档节目叫“急救车的故事”，一期讲到一位老人每天要打两三次119，总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急救车送他去医院，查出来没事回家后又继续打电话。就这么来来回回的反复折腾，搞得附近的急救车救护人员以及医院急症室的医生护士都认识了他。大家提起老人总是一脸无奈，他却是乐此不疲。

那个老人孤身一人。

我想他大概非常寂寞吧。

那次拜访，一踏进叔叔的家，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一旁的父亲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忍不住责备叔叔，才开完刀怎么可以抽香烟，要注意通风，白天不要拉上窗帘，晒晒太阳对健康有好处。他受着我这个小辈的责备，虽然偶有反驳，却是透着高兴的模样。我眼见他那神情，分明很是受用。听说他在医院里开完刀不久就开始抽烟了，理所当然地也被医生责怪了。可能这责备本就是他想要的，可能对一个寂寞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凡人的唠叨，反而是一种感受爱与关心的途径，无论这份关切是来自亲友还是外人，对他而言，弥足珍贵。

等到生命里连一个关心你死活的人都没有了，这样的人生才是真正了无生趣了吧。这个世间又有几个人能够承受“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的凄然呢？

叔叔这一辈子，无妻儿，无事业，猪朋狗友早已四散，末了只剩下我们这些亲友，偶尔会去关心下他的生活。想来这也算是有兄弟姐妹的好处吧，否则他便如一缕游魂漂泊于世间，无人在乎……

叔叔说他不常拉开窗帘是因为害怕太阳会晒坏放在窗边的那张桌子。我听了很是无语，那张破烂不堪的旧桌子，年岁比我都不知道要大上几许，老得不能再老，扔在垃圾场估计都不会有有人要捡，却被他从动迁的老宅子里带出来，视若珍宝。

它曾经贯穿了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恐怕也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他留着它，仿佛是留下了一份记忆，虽然这记忆与这老木头上的漆一样早已剥落褪色陈旧腐烂。

回家的路上，父亲又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叔叔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最受太奶奶的疼爱。她包容他所有的调皮捣蛋，她把好吃的蜜饯点心省下来给他一个人吃，她当他是心肝宝贝。我无法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个衰老的男人曾经是怎样一个机灵活泼的小男孩模样，只是忍不住想象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小小的孩童，无忧无虑地玩耍闯祸，在奶奶的怀中打滚，成天快快活活的。他和她都不会知晓他未来的人生轨迹，更不会想到他以后的寂寞孤独，彼时他只是一个被宠爱的孩子罢了。

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再去思考和叔叔相关的事情，只是加快了回家的步伐。这个时候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想念家中八个月大的可爱女儿，想要抱抱她，亲吻她，然后告诉她我有多爱她。

 
因为我真的，非常想哭。